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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局+番外隋唐演义杨素宇文述

褚人获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第十三回张公谨仗义全朋友秦叔宝带罪见姑娘词曰:云翻雨覆,交情几动穷途哭。惟有英雄,意气相孚自不同。鱼书一纸,为人便欲拚生死。拯厄扶危,管鲍清风尚可追。调寄“减字木兰花”交情薄的固多,厚的也不少。薄的人富贵时密如胶漆,患难时却似搏沙,不肯拢来。若侠士有心人,莫不极力援引,一纸书奉如诰敕;这便是当今陈雷,先时管鲍。顺义村到幽州只三十里路,五更起身,平明就到了。公谨在帅府西首安顿行李,一面整饭,就叫手下西辕门外班房中,把二位尉迟老爷请来。这个尉迟,不是那个尉迟恭,乃周相州总管尉迟迥之族侄,兄弟二人,哥哥叫尉迟南,兄弟叫尉迟北,向来与张公谨通家相好,现充罗公标下,有权衡的两员旗牌官。帅府东辕门外是文官的官厅,西辕门外是武弁的官厅,旗牌听用等...

主角:杨素宇文述   更新:2024-12-31 14:35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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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杨素宇文述的女频言情小说《结局+番外隋唐演义杨素宇文述》,由网络作家“褚人获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第十三回张公谨仗义全朋友秦叔宝带罪见姑娘词曰:云翻雨覆,交情几动穷途哭。惟有英雄,意气相孚自不同。鱼书一纸,为人便欲拚生死。拯厄扶危,管鲍清风尚可追。调寄“减字木兰花”交情薄的固多,厚的也不少。薄的人富贵时密如胶漆,患难时却似搏沙,不肯拢来。若侠士有心人,莫不极力援引,一纸书奉如诰敕;这便是当今陈雷,先时管鲍。顺义村到幽州只三十里路,五更起身,平明就到了。公谨在帅府西首安顿行李,一面整饭,就叫手下西辕门外班房中,把二位尉迟老爷请来。这个尉迟,不是那个尉迟恭,乃周相州总管尉迟迥之族侄,兄弟二人,哥哥叫尉迟南,兄弟叫尉迟北,向来与张公谨通家相好,现充罗公标下,有权衡的两员旗牌官。帅府东辕门外是文官的官厅,西辕门外是武弁的官厅,旗牌听用等...

《结局+番外隋唐演义杨素宇文述》精彩片段

第十三回 张公谨仗义全朋友 秦叔宝带罪见姑娘
词曰:
云翻雨覆,交情几动穷途哭。惟有英雄,意气相孚自不同。
鱼书一纸,为人便欲拚生死。拯厄扶危,管鲍清风尚可追。
调寄“减字木兰花”
交情薄的固多,厚的也不少。薄的人富贵时密如胶漆,患难时却似搏沙,不肯拢来。若侠士有心人,莫不极力援引,一纸书奉如诰敕;这便是当今陈雷,先时管鲍。顺义村到幽州只三十里路,五更起身,平明就到了。公谨在帅府西首安顿行李,一面整饭,就叫手下西辕门外班房中,把二位尉迟老爷请来。这个尉迟,不是那个尉迟恭,乃周相州总管尉迟迥之族侄,兄弟二人,哥哥叫尉迟南,兄弟叫尉迟北,向来与张公谨通家相好,现充罗公标下,有权衡的两员旗牌官。帅府东辕门外是文官的官厅,西辕门外是武弁的官厅,旗牌听用等官,只等辕门里掌号奏乐三次,中军官进辕门扯旗放炮,帅府才开门。尉迟南、尉迟北戎服伺候,两个后生走进来叫:“二位爷,家老爷有请。”尉迟南道:“你是张家庄上来的么?”后生道:“是。”尉迟南道:“你们老父在城中么?”后生道:“就在辕门西首下处,请二位老爷相会。”
尉迟南吩咐手下看班房,竟往公谨下处来。公谨因尉迟南兄弟是两个金带前程的,不便与他抗礼,把叔宝、金、童藏在客房内,待公谨引首,道达过客相见,才好来请。张公谨、史大奈、白显道三人正坐,兄见尉迟兄弟来到,各各相见,分宾主坐下。尉迟南见史大奈在坐,便开言道:“张兄今日进城这等早,想为史同袍打擂台日期已完,要参谒本官了。”公谨道:“此事亦有之,还有一事奉闻。”尉迟南道:“还有什么见教?”公谨衣袖里取出一封书来,递与尉迟昆玉,接将过来拆开了,兄弟二人看毕道:“啊,原来是潞州二贤庄单二哥的华翰,举荐秦朋友到敝衙门投文,托兄引首。秦朋友如今在那里?请相见罢了。”公谨向客房里叫:“秦大哥出来罢!”豁琅琅的响将出来。童环奉文书,金甲带铁绳,叔宝坐着虎躯,扭锁出来。尉迟兄弟勃然变色道:“张大哥,你小觑我;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单二哥的华翰到兄长处,因亲及亲,都是朋友,怎么这等相待!”公谨陪笑道:“实不相瞒,这刑具原是做成的活扣儿,恐贤昆玉责备,所以如此相见,倘推薄分,取掉了就是。”尉迟兄弟亲手上前,替叔宝疏了刑具,教取拜毡过来相拜道:“久闻兄大名,如春雷轰耳,无处不闻,恨山水迢遥,不能相会。今日得见到此,三生有幸。”叔宝道:“门下军犯,倘蒙题携,再造之恩不浅。”尉迟南道:“兄诸事放心,都在愚弟身上。此二位就是童佩之、金国俊了。”二人道:“小的就是童环、金甲。”尉迟南道:“皆不必太谦,适见单员外华翰上亦有尊字,都是个中的朋友。”都请来对拜了。尉迟南叫:“佩之,桌上放的可就是本官解文么?”佩之答道:“就是。”尉迟南道:“借重把文书取出来,待愚兄弟看里边的事故。待本官升堂问及,小弟们方好答应。”重环假小心道:“这是本官铃印弥封,不敢擅开。”尉迟南道:“不妨。就是钉封文书,也还要动了手。不过是个解文,打开不妨?少不得堂上官府,要拆出必得愚兄弟的手,何足介意。”公谨命手下取火酒半杯,将弥封润透,轻轻揭开,把文书取出。尉迟兄弟开看了,递还童环,吩咐照旧弥封。
只见尉迟南嘿然无语。公谨道:“兄长看了文书,怎么嘿嘿沉思?”尉迟南道:“久闻潞州单二哥高情厚谊,恨不能相见,今日这椿事,却为人谋而不忠。”秦叔宝感雄信活命之恩,见朋友说他不是,顾不得是初相会,只得向前分辩:“二位大人,秦琼在潞州,与雄信不是故交,邂逅一面,拯我于危病之中,复赠金五百还乡。秦琼命蹇,皂角林中误伤人命,被太守问成重辟,又得雄信尽友道,不惜千金救秦琼,真有再造之恩。二位大人怎么嫌他为人谋而不忠?”尉迟南道:“正为此事。看雄信来书,把兄荐到张仁兄处,单员外友道已尽。但看文书,兄在皂角林打死张奇,问定重罪,雄信有回天手段,能使改重从轻,发配到敝衙门来。吾想普天下许多福境的卫所,怎么不拣个鱼米之乡,偏发到敝地来?兄不知我们本官的利害,我不说不知。他原是北齐驾下勋爵,姓罗名艺,见北齐国破,不肯臣隋,统兵一枝,杀到幽州,结连突厥可汗反叛。皇家累战不克,只得颁诏招安,将幽州割与本官,自收租税养老,统雄兵十万镇守幽州。本官自恃武勇,举动任性,凡解进府去的人,恐怕行伍中顽劣不遵约束,见面时要打一百棍,名杀威棒。十人解进,九死一生。兄到此间难处之中。如今设个机变:叫佩之把文书封了,待小弟拿到挂号房中去,吩咐挂号官,将别衙门文书掣起,只把潞州解文挂号,独解秦大哥进去。”
众朋友闻尉迟之言,俱吐舌吃惊。张公谨道:“尉迟兄怎么独解秦大哥进去?”尉迟南道:“兄却有所不知。里边太太景是好善,每遇初一月半,必持斋念佛,老爷坐堂,屡次叮嘱不要打人。秦大哥恭喜,今日恰是三月十五日。倘解进去的人多了,触动本官之怒,或发下来打,就不好亲目了。如今秦大哥暂把巾儿取起,将头发蓬松,用无名异涂搽面庞,假托有病。童佩之二位典守者,辞不得责,进帅府报禀,本人选中有病。或者本官喜怒之间,着愚兄下来验看,上去回覆果然有病,得本官发放,讨收管,秦大哥行伍中,岂不能一枪一刀,博一个衣锦还乡?只是如今早堂,投文最难,却与性命相关,你们速速收拾,我先去把文书挂号。”
尉迟二人到挂号房中,吩咐挂号官:“将今日各衙门的解文都掣起了,只将这潞州一角文书挂号罢。”挂号官不敢违命,应道:“小官知道了。”此时掌号官奏乐三次,中军官已进辕门。叔宝收拾停当,在西辕门伺候,尉迟二人将挂过号的文书,交与童环,自进辕门随班放大炮三声,帅府开门。中军官、领班、旗鼓官、旗牌官、听用官、令旗手、捆绑手、刀斧手,一班班,一对对,一层层,都进帅府参见毕,各归班侍立府门首。报门官报门,边关夜不收马兵官将巡逻回风人役进,这一起出来了,第二次就是供给官,送进日用心红纸和饮食等物。第三次就是挂号官,捧号簿进帅府,规矩解了犯人,就带进辕门里伺候。挂号官出来,却就利害了:两丹墀有二十四面金锣,一齐响起。一面虎头牌,两面令字旗,押着挂号官出西首角门,到大门外街台上。执旗官叫投文人犯,跟此牌进。童环捧文书,金甲带铁绳,将叔宝扭锁带进大门,还不打紧;只是进仪门,那东角门钻在刀枪林内。到月台下,执牌官叫跪下。东角门到丹墀,也只有半箭路远,就像爬了几十里峭壁,喘气不定。秦叔宝身高丈余,一个豪杰困在威严之下,只觉的身子都小了,跪伏在地,偷眼看公坐上这位官员:
玉立封侯骨,金坚致主心。发因忧早白,谋以老能沉。
塞外威声远,帷中感士深。雄边来李牧,烽火绝遥岑。须发斑白,一品服,端坐如泰山,巍巍不动。罗公叫中军,将解文取上来。中军官下月台取了文书,到滴水檐前,双膝跪下。帐上官将接去,公座旁验吏拆了弥封,铺文书于公座上。罗公看潞州刺史解军的解文,若是别衙门解来的,打也不打与就发落了。潞州的刺史蔡建德,是罗公得意门生。这罗公是武弁的勋卫,怎么有蔡建德方印文官门生?原来当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军粮违限,据军法就该重处,罗公见他青年进士,法外施仁,不曾见罪。蔡建德知恩,就拜在罗公门下。今罗公见门生问成的一个犯人,将文书看到底,看蔡建德才思何如,问成的这个人,可情真罪当。亲看军犯一名秦琼,历城人。触目惊心,停了一时,将文书就掩过了,叫验吏将文书收去,誉写入册备查,吩咐中军官:“叫解子将本犯带回,午堂后听审。”童环、金甲,听得叫他下去,也没有这等走得爽利了,下月台带铁绳往下就走。
此时张公谨、史大奈、白显道,都在西辕门外伺候,问尉迟道:“怎么样了?”尉迟道:“午堂后听审。”公谨道:“审什么事?”尉迟南道:“从来不会有这等事,打与不打就发落了,不知审什么事?”公谨道:“什么时候?”尉迟南道:“还早。如今闭门退堂,尽寝午膳,然后升堂问事,放炮升旗,与早堂一般规矩。”公谨道:“这等尚早,我们且到下处去饮酒压惊。出了辕门,卸去刑具,到下处安心。只听放炮,方来伺候未迟。”
却说罗公发完堂事,退到后堂,不回内行。叫手下除了冠带,戴诸葛巾,穿小行衣,悬玉面囗带,小公座坐下。命家将问验吏房中适才潞州解军文书,取将进来,到后堂公座上展开,从头阅一遍,将文书掩过。唤家将击云板,开宅门请老夫人秦氏出后堂议事。秦氏夫人,携了十一岁的公子罗成,管家婆丫环相随出后堂。老夫人见礼坐下,公子待立。夫人闻言道:“老爷今日退堂,为何不回内衙?唤老身后堂商议何事?”罗公叹道:“当年遭国难,令先兄武卫将军弃世,可有后人么?”夫人闻言,就落下泪来道:“先兄秦彝,闻在齐州战死。嫂嫂宁氏,止生个太平郎,年方三岁,随任在彼,今经二十余年,天各一方,朝代也不同了,存亡未保。不知老爷为何问及?”罗公道:“我适才升堂,河东解来一名军犯。夫人你不要见怪,到与夫人同姓。”夫人道:“河东可就是山东么?”罗公笑道:“真是妇人家说话,河东与山东相去有千里之遥,怎么河东就是山东起来?”夫人道:“既不是山东,天下同姓者有之,断不是我那山东一秦了。”罗公道:“方才那文书上,却说这个姓秦的,正是山东历城人,齐州奉差到河东潞州。”夫人道:“既是山东人,或者是太平郎有之。他面貌我虽不能记忆,家世彼此皆知,老身如今要见这姓秦的一面,问他行藏,看他是否。”罗公道:“这个也不难。夫人乃内室,与配军觐面,恐失了我官体,必须还要垂帘,才好唤他进来。”
罗公叫家将垂帘,传令出去,小开门唤潞州解人带军犯秦琼进见。他这班朋友,在下处饮酒坛惊。止有叔宝要防听审,不敢纵饮,只等放炮开门,才上刑具来听审,那里想到是小开门,那辕门内监旗官,地覆天翻喊叫:“老爷坐后堂审事,叫潞州解子带军犯秦琼听审!”那里找寻?直叫到尉迟下处门首,方才知道,慌忙把刑具套上。尉迟南、尉迟北是本衙门官,重环、金甲带着叔宝,同进帅府大门。张公谨三人,只在外面伺候消息。这五人进了大门,仪门,上月台,到堂上,将近后堂,屏门后转出两员家将,叫:“潞州解子不要进来了。”接了铁绳,将叔宝带进后堂,阶下跪着。叔宝偷眼往上看,不像早堂有这些刀斧威仪。罗公素衣打份,后面立青衣大帽六人,尽皆垂手,台下家将八员,都是包巾扎袖。叔宝见了,心上宽了些。罗公叫:“秦琼上来些。”叔宝装病怕打,做俯伏爬不上来。罗公叫家将把秦琼刑具疏了,两员家将下来,把那刑具疏了。罗公叫再上来些。叔宝又肘膝往上,捱那几步。罗公问道:“山东齐州似你姓秦的有几户?”秦琼道:“齐州历城县,养马当差姓秦的甚多,军丁只有秦琼一户。”罗公道:“这等你是武弁了。”秦琼道:“是军丁。”罗公道:“且住,你又来欺诳下官了。你在齐州当差,奉那刘刺史差遣公干河东潞州,既是军丁,怎么又在齐州当那家的差?”秦琼叩首道:“老爷,因山东盗贼生发,本州招募,有能拘盗者重赏。秦琼原是军丁,因捕盗有功,刘刺史赏小的兵马捕盗都头,奉本官差遣公干河东潞州,误伤人命,发在老爷案下。”罗公道:“你原是军丁,补县当差,我再问你:‘当年有个事北齐主尽忠的武卫将军秦彝,闻他家属流落在山东,你可晓得么?’叔宝闻父名,泪滴阶下道:“武卫将军,就是秦琼的父亲,望老爷推先人薄面,笔下超生。”罗公就立起来道:‘你就是武卫将军之子。”
那时却是一齐说话,老夫人在朱帘里也等不得,就叫:“那姓秦的,你的母亲姓什么?”秦琼道:“小的母亲是宁氏。”夫人道:“呀,太平郎是那个?”秦琼道:“就是小人的乳名。”老夫人见他的亲侄儿伶仔如此,也等不得手下卷帘,自己伸手揭开,走出后堂,抱头而哭,秦琼却不敢就认,哭拜在地,罗公也顿足长叹道:“你既是我的内亲,起来相见。”公子在旁,见母亲悲泪,也哭起来。手下家将早已把刑具拿了,到大堂外面叫:“潞州解子,这刑具你拿了去。秦大叔是老爷的内侄,老夫人是他的嫡亲姑母,后堂认了亲了,领批回不打紧,明日金押送出来与你。”尉迟南兄弟二人,鼓掌大笑出府。张公谨等众朋友,都在外面等候;见尉迟兄弟笑出来,问道:“怎么两位喜容满面?”尉迟南道:“列位放心,秦大哥原是有根本的人。罗老爷就是他嫡亲姑爷,老太太就是姑母,已认做一家了。我们且到下处去饮酒贺喜。”
去说罗公携叔宝进宅门到内衙,吩咐公子道:“你可陪了表兄,到书房沐浴更衣,取我现成衣服与秦大哥换上。”叔宝梳蓖整齐,洗去面上无名异;随即出来拜见姑爷、姑母,与公子也拜了四拜。即便问表弟取柬帖二副,写两封书:一封书求罗公金押了批回,发将出来,付与童佩之,潞州谢雄信报喜音;一封书付尉迟兄弟,转达谢张公谨三友。此时后堂摆酒已是完备,罗公老夫妇上坐,叔宝与表弟列位左右。酒行二巡,罗公开言:“贤侄,我看你一貌堂堂,必有兼人之勇。令先君弃世太早,令堂又寡居异乡,可曾习学些武艺?”叔宝道:“小侄会用双锏。”罗公道:“正是令先君遗下这两银金装锏,可曾带到幽州来?”叔宝道:“小侄在潞州为事,蔡刺史将这两根金装锏作为凶器,还有鞍马行囊,尽皆贮库。”罗公道:“这不打紧,蔡刺史就是老夫的门生,容日差官去取就是。只是目今有句话,要与贤侄讲:老夫镇守幽州,有十余万雄兵,千员官将都是论功行赏,法不好施于亲爱。我如今要把贤侄补在标下为官,恐营伍员中有官将议论,使贤侄无颜。老夫的意思,来日要往演武厅去,当面比试武艺,你果然弓马熟娴,就补在标下为官,也使众将箝口。”叔宝躬身道:“若蒙姑父题拔,小侄终身遭际,恩同再造。”罗公吩咐家将,传兵符出去,晓谕中军官,来日尽起幽州人马出城,往教军场操演。
明早五更天,罗公就放炮开门,中军簇拥,史大奈在大堂参谒,回打擂台事,补了旗牌。一行将士都戎装贯束,随罗公驷马车拥出帅府。
十万貔貅镇北畿,斗悬金印月同辉。
旗飘易水云初起,枪簇燕台霜乱飞。
叔宝那时没有金带银带前程,也只好像罗公本府的家将一般打扮:头上金顶缠综大帽,穿揉头补服,银面(革廷)带,粉底皂靴,上马跟罗公出东郭教军场去了。公子带四员家将,随后也出帅府;奈守辕门的旗牌官拦住,叩头哀求,不肯放公子出去。原来是罗公将令:平昔吩咐手下的,公子虽十一岁,膂力过人,骑劣马,扯硬弓,常领家将在郊外打围。罗公为官廉洁,恐公子膏粱之气,踹踏百姓田苗,故戒下守门官不许放公子出帅府。公子只得命家将牵马进府,回后堂老母跟前,拿出孩童的景像,啼哭起来,说要往演武厅去看表兄比试,守门官不肯放出。老夫人因叔宝是自己面上的瓜葛,不知他武艺如何,要公子去看着,先回来说与他知道,开自己怀抱,唤四个掌家过来。四人俱皆皓然白须,跟罗公从北齐到今,同荣辱,共休戚,都是金带前程,称为掌家。老夫人道:“你四人还知事,可同公子往演武厅去看秦大叔比试。说那守门官有拦阻之意,你说我叫公子去的,只是瞒着老爷一人就是。”四人道:“知道了。”公子见母亲吩咐,欢喜不胜。忙向书房中收拾一张花梢的小弩,锦囊中带几十枝软翎的竹箭,看表兄比试回家,就荒郊野外,射些飞禽走兽要子。
五人上马,将出帅府,守门官依旧拦住。掌家道:“老太太着公子去看秦大叔比试,只瞒着老爷一时。”守门官道:“求小爷速些回来,不要与老爷知道。”公子大喝一声:“不要多言!”五骑马出辕门,来到东郭教军场。此时教场中已放炮升旗,五骑马竟奔东辕门来,下马瞧操演。那四个掌家,恐老爷帐上看见公子,着两个在前,两个在后,把公子夹在中间,东辕门来观看。毕竟不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回 东岳庙英雄染疴 二贤庄知己谈心
诗曰:
困厄识天心,题撕意正深。琢磨成美玉,锻炼出良金。
骨为穷愁老,谋因艰苦沉。莫缘频失意,黯黯泪沾襟。
如今人,小小不得意便怨天;不知天要成就这人,偏似困苦这人一般。越是人扶扶不起,莫说穷愁,便病也与他一场,直到绝处逢生,还像不肯放舍他的。王伯当、李玄邃为叔宝急出城西,比及到二贤庄,已是深黄昏时候。此时雄信庄门早已闭上了。闻门外犬吠甚急,雄信命开了庄门,看有何人在我庄前走动。做两步走出庄来,定睛一看,却是王、李二友。三人携手进庄,马卸了鞍,在槽头上料,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。雄信手下取拜毡过来,与二友顶礼相拜坐下。雄信命点茶摆酒。
叙罢了契阔,伯当开言:“闻知兄长今日恭喜得一良马。”雄信道:“不瞒贤弟说,今日三十两银子,买了一匹千里龙驹。”伯当道:“马是我们预先晓得是一匹良马,只是为人再不要讨了小便宜,讨了小便宜,就要吃大亏。”雄信道:“这马敢是偷来的么?”伯当道:“马倒不是偷来的,且问卖马的你道是何人?”雄信道:“山东人姓王,我因欢喜得紧,不会与他细盘桓。二兄怎知此事?敢是与那姓王的相熟。”伯当道:“我们倒不与姓王的相熟,那姓王的倒与老哥相熟了。巧言不如直道,那卖马的就是秦叔宝,适在西门市店中相遇,道及厚情,又有所赠。”雄信点头咨嗟:“我说这个人,怎么有个欲言又止之意?原来就是叔宝,如今往那里去了?”伯当道:“下处在府西王小二店内,不久就还济南去矣。”雄信道:“我们也不必睡了,借此酒便可坐以待旦。”王、李齐道:“便是。”这等三人直饮到五更时候。正是:
酣歌忘旦暮,寂寤在英雄。
把马都备停当,又牵着一匹空马,要与叔宝骑。三人赶进西门,到王小二店前,寻问叔宝。叔宝却已去了。王小二怕他好朋友赶上,说出他的是非来,不说叔宝步行,说:“秦爷要紧回去,偶有回头差马连夜回山东去了。”就是有马,那雄信放开千里龙驹也赶上了。忽然家中有个凶信到:雄信的亲兄出长安,被钦赐驰驿唐公发箭射死,手下护送丧车回来。雄信欲奔兄丧,不得追赶朋友。王、李二友因见雄信有事,把这追赶叔宝的念头,亦就中止,各散去讫。
单题叔宝自昨晚黄昏深后,一夜走到天亮,只走得五里路儿。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如叔宝要走,一百里也走到了。他卖了马,又受着王小二的暗气,背着包儿,相着平日用马惯的人,今日黑暗里徒步,越发着恼,闯入山坳里去,迷了路头。及至行到天明,上了官路,回头一看,潞州城墙还在背后,却只好五里之遥。
富贵贫穷命里该,皆因年月日时排。
胸中有志休言志,腹内怀才莫论才。
庸劣乘时偏得意,英雄遭困有余灾。
饶君纵有冲天气,难致平生运未来。
却说叔宝,穷不打紧,又穷出一场病来。只因市店里吃了一碗冷牛肉,初见王、李二友,心中又着实不自在,又是连夜赶路,天寒霜露太重,内伤饮食,外边感了寒气。天明是十月初二日,耳红面热,浑身似火,头重眼昏,寸步难行,还是禀气旺,又捱下五里路来。离城十里,地名十里店,有二三百户人家,入街头就是一座大庙,乃东岳行宫。叔宝见庙宇轩昂,臣到里面晒晒日头再走。进三天门,上东岳殿前一层阶级,就像上一个山头,巴到殿上,指望叩拜神明,求阴空庇护。不想四肢无力,抬不起脚来,一个头眩,被门槛绊倒在香炉脚下。那一声响跌,好像共工奋怒,撞倒不周山;力士施椎,击破始皇辇。论叔宝跌倒,也不该这等大响,因有这两条金装锏,背在背后,跌倒掼去,将磨砖打碎七八块。守庙的香火,搀扶不动,急往鹤轩中,报与观主知道。
这观主却不是等闲之人,他姓魏,名征,字玄成,乃魏州曲城人氏。少年孤贫,却又不肯事生业,一味好的是读书。以此无书不读,莫说三坟五典、八索九邱、诸子百家、天文地理、韬略诸书,无不精熟,就是诗词、歌赋、小技,却也曲尽其妙。且又素有大志,遇着英雄豪杰,倾心结纳。因是隋时重门荫,薄孤寒,一时当国的卿相,下至守令,都是一干武臣,重的是膂力,薄的是文墨。自叹生不遇时,隐居华山,做了道士。后过一个道友,姓徐名洪客,与他意气相投,道:“隋主猜忌,诸子擅兵,自今一统,也只是为真人扫除,却不能享用。我观天像,真人已生。大乱将起,子相带贵气,有公卿之骨,无神仙之分。可预先打点一个王佐,应时而起,朝夕只与他讲些天文,说些地理、帷幄奇谋,疆场神策。”忽一日对魏征道:“昨观王气,起于参井之分,应是真人已生。罡星复人赵魏分野,应时佐命已出,王气犹未王,其人尚未得志。罡星色多沉晦,其人应罹困厄。不若你我分投求访,交结于未遇之先,异日再与子相会。”洪客遂入太原,魏征却在潞州。他见单雄信英雄好客,是一个做得开国功臣的,因此借离东岳庙中,图与交往,且更要困厄中寻几个豪杰出来,以为后日帮手。这日正在鹤轩内看诵黄庭。正是:
无心求羽化,有意学鹰扬。
香火进报道:“有个酒醉汉,跌倒在东岳殿上。随身兵器,将磨细方砖,打碎了好几块,搀又搀他不动,来报老爷知道。”魏玄成想:“昨夜仰观天像,有罡临于本地,必此人也。待我自家出去。”离了鹤轩,径到殿上来,见叔宝那狼狈的景像:行李掼在一边,也没人照管,一只臂膊屈起,做了枕头,一手瘸着,把破衣袖盖了自己的面貌。香火道:“方才那只脚还绊在门槛上,如今又缩下来了。”魏玄成上前把手揭开衣袖,定睛一看,见满面通红。他得的阳症,类于酒醉,不能开言,但睁着两个大眼。魏征点头叹道:“兄在穷途,也不该这等过饮。”叔宝心里明白,喉中咽塞,讲不出话来,挣了半日,把右手伸将出来,在方砖上写“有病”两字。那方砖虽净,未免有些灰尘,这两字倒也看得清楚。魏玄成道:“兄不是酒困,原来是有恙。”叔宝把头点一点。玄成道:“不打紧。”叫道人:“房中取我的棕团过来。”放在叔宝面前,盘膝坐下,取叔宝的手,放在自己膝上。寸关尺三肪一呼四至,一吸四至,少阳经受症,内伤饮食,外感风寒,还是表症,不打紧。
却只是大殿上风头里睡不得,后面又没有空闲的房屋,叫道人就扶在殿上左首堆木料家伙的一间耳房里去。虽非精室,却无风雨来侵。地上铺些稻草,把粽团盖上,放叔宝睡下,双锏因众人拿不起;仍留在殿角。玄成把叔宝被囊打开,内有两匹潞绸,紫衣一件,一张公文批回,又有十数两银子,就对叔宝道:“这几件东西,恐兄病中不能照顾,待贫道收在房中,待兄病体痊可,交付还兄何如?那双锏,我叫道人搓两条粗壮草绳,捆束在一处,就放在殿角耳门首,量人也偷不动,好借他来辟去些阴气虚邪。”叔宝听说伏地叩首。玄成把紫衣潞绸等件,收拾进房,在鹤轩中撮一帖疏风表汗的药儿,煎与叔宝吃了,出了一身大汗,次日就神思清爽,便能开言,玄成不住的煎药与叔宝吃,常来草铺头边坐倒,与叔宝盘桓,渐将米汤调理,病亦逐渐安妥。
不觉二七一十四日,是日是十月十五日,却是三元寿诞。近边居民,在东岳庙里做会。五更天就开大门,殿上撞钟擂鼓。叔宝身子虚弱,怎么当得?虽有玄成盘桓,却无亲人看管,垢面逢头,身上未免有些龌龊,气息难当。这些做会的人,个个憎嫌,七嘴八舌。正是:
身居卵壳谁知凤,跻混鲸鲵孰辨龙?
大凡僧道住庵,必得一两个有势力的富户作护法,又常把些酒食餍足这些地方无赖破落户,方得住身安稳。魏玄成虽做黄冠,高岸气骨还在,如何肯俯仰大户,结识无赖?所以众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恶,容留无籍之人,秽污圣殿。叔宝听见,又恼又愧。正无存身之地,恰凑着单员外来了。
雄信带领手下人到东岳庙来,要与故兄打亡醮。众会首迎出三天门来道:“单员外来得正好。”雄信道:“有甚说话么?”众人道:“东岳庙是我潞州求福之地,魏道主妄自擅夺,容留无赖异乡之人,秽污圣殿,不堪瞻仰。单员外须要着实处他。”雄信是个有意思的人,不作福首,不为祸先,缓言笑道:“列位且住,待我对他讲,自有道理。”说了自主殿来,叫手下去请魏法师出来,自己走到两旁游玩。只见钟架后尽头黑暗里锏光射出,雄信上前仔细一看,却是一对双锏,草绳捆倒在地。雄信定睛看了,默然半响,便问众人道:“这兵器是那里来的?”众道人齐声答道:“这就是那个患病的汉子背来的。”
雄信忙欲再问,只见魏玄成笑容满面,踱将出来,向雄信作了揖。雄信便问道:“魏先生,舍亲们都在这里,谈论这座东岳庙,乃是潞州求福之地,须要庄严洁净,以便瞻仰。今闻先生容留甚么人住在庙中,作践秽污,众心甚是不喜,故此特问先生,端的不知何等样人?”玄成从容道:“小道出家人,岂敢擅夺。只因见这个病夫,不是个寻常之人,故此小道也未便打发他去。又况客中患病,跌倒殿上,小道只得把药石调治,才得痊安。出于一念恻隐,望员外原情恕罪,致意列位施主。”雄信忙问道:“殿角的双锏,就是那人的兵器么?是那里人氏?”玄成道:“山东齐州人。”雄信为叔宝留心,听见“山东齐州”四字,吓了一跳,急问道:“姓甚么?”玄成道:“那月初二日,跌倒在殿,病中不能开言,有一张公文的批回上,写单名叫秦琼。及至次日清楚,与他盘桓问及,表字叫做叔宝,乃北齐功勋苗裔。”雄信忙止住接口问道:“如今在那里?”玄成把手一指道:“就在这间耳房里住下。”雄信搀着玄成的手,推进侧门里来,忙叫手下人:“快扶秦爷起来相见。”手下人三四个在铺上抓寻,影儿也没有一个,雄信焦躁道:“难道晓得我来,躲在别处去了不成?”一个香火道:“我刚才见他出殿去小解,如今想在后边轩子里。”雄信见说,疾忙同玄成走出殿来。
原来叔宝亏了魏玄成的药石,调理了十四五日,身中病势已退,神气渐觉疏爽。是日因天气和暖,又见殿上热闹,故走出来。小解过,就坐在后轩里,避一避众人憎恶。只见一个火工,衣兜里盛着几升米,手里托着几扎乾菜走出。叔宝问道:“你拿到那里去?”火工道:“干你甚事?我因老娘身子不好,刚才向管库的讨几升小米,几把干菜,回家去等他熬口粥儿将息将息。”叔宝见说,猛省道:“小人尚思考母,我秦琼空有一身本事,不与孝养,反抛母亲在家,累他倚阎而望。”想到其间,止不住双泪流落。见桌上有记帐的秃笔一枝在案,忙取在手。他虽在公门中当差,还粗知文墨,向粉壁上题着几句道:
囗虎驱驰,甚来由,天涯循辙?白云里,凝眸盼望,征衣滴血。
沟洫岂容鱼泳跃,鼠狐安识鹏程翼?问天心何事阻归期,情呜咽。
七尺躯,空生杰,三尺剑,光生筐。说甚擎天捧日名留册,霜毫点
染老青山,满腔热血何时泻?恐等闲白了少年头,谁知得?(右调
寄“满江红”)
叔宝正写完,只听见同烘烘的一行人走进来。叔宝仔细一看,见有雄信在内,吃了一惊,避又无处避得,只得低着头,伏在栏杆上。只听见魏玄成喊道:“原来在这里!”此时单雄信紧上一步,忙抢上来,双手捧住叔宝,将身伏倒道:“吾兄在潞州地方,受如此凄惶,单雄信不能为地主,羞见天下豪杰朋友!”叔宝到此,难道还不好认?只得连忙跪下,以头触地叩拜道:“兄长请起,恐贱躯污秽,触了仁兄贵体。”雄信流泪道:“为朋友者死。若是替得吾兄,雄信不惜以身相代,何秽污之有?”正是:
已成兰臭合,何问迹云泥。回头魏玄成道:“先生,先兄亡醮之事,且暂停几日,叔宝兄零丁如此,学生不得在此拈香,把香仪礼物先生都收下了,我与叔宝兄回家。待此兄身体康健,即到宝观来还顾,就与先兄打亡醮,却不是一举而两得?”吩咐手下:“秦爷骑不得马,看一乘暖轿来。”
其时外边众施主,听见说是单员外的朋友,尽皆无言散去了。魏玄成转到鹤轩中去,将叔宝衣服取出,两匹潞绸,一件紫衣,一张批回,十数两银子,当了雄信面前,交与叔宝,雄信心中暗道:“这还是我家的马价银子哩。”叔宝举手相谢,别了玄成,同雄信回到二贤庄。自此魏玄成、秦叔宝、单雄信三人,都成了知己。
到书房,雄信替叔宝沐浴更衣,设重衤因叠褥,雄信与叔宝同榻而睡,将言语开阔他的胸襟,病体十分痊妥。日日有养胃的东西供给叔宝,还邀魏玄成来与他盘桓,正赛过父子家人。正是:
莫恋异乡生处好,受恩深处便为家。
只是山东叔宝的老母,爱子之心无所不至,朝夕悬望,眼都望花了。又常闻得官府要拿他家属,又不知生死存亡,求签问卜,越望越不回来,忧出一场大病,卧在床上,起身不动。正是:
心随千里远,病逐一愁来。
还亏得叔宝平日善于交几个通家的厚友,晓得叔宝在外日久,老母有病,众人约会齐了,馈送些甘供之费,又兼省问秦老伯母。秦母道:“通家子侄,都来相看,这也难得,都请进内房中来。”坐到榻前,共是四人:西门外异姓同居,今开鞭仗行的贾润甫;齐州城里与叔宝同当差的三人,唐万仞、连明,同差出去的樊建威。秦母坐于床上,叔宝的娘子张氏,立在卧榻之后,以幔帐遮体。秦母见儿子这一班朋友,都坐在床前,观景伤情,不觉滚下泪来道:“列位贤侄,不弃老朽,特来看我,足见厚情。但不知我儿秦琼如何下落?一去不回,好教我肝肠都断。”贾润甫等对道:“大哥一去不回,真好奇怪。老伯母且放心,吉人天相,料无十分大虑,不争早晚多应到家。”秦母埋怨樊建威道:“我儿六月里与你同差出门,烧脚步纸起身,你便九月里回来了。如今隆冬天气,吾见音信全无,多应不在人世了。”媳妇听得婆婆一句话儿,幼妇不敢高声,在帷帐中啾啾唧唧,也啼哭起来。众人异口同声,都埋怨樊建威道:“樊建威,你干的甚私事?常言道:‘同行无疏伴。’一齐出门,难道不知秦大哥路上为何耽搁,端的几时就该回来,如今为何还不到家,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,久不回家,举目无亲,叫他怎不牵挂?”樊建威道:“诸兄在上,老伯母与秦大嫂埋怨小弟,不敢分辩。诸兄是做豪杰的人,岂不知在家千日好,出门一时难?六月里山东赶到长安,兵部衙门挂号守批回,就耽误了两个月。到八月十五,才领了批。秦大哥到临潼山,适遇唐国公遇了强盗,正在厮杀之际,大哥抱不平起来,救了唐公,出得关外,匆匆的分了行李,他往潞州,我往泽州。不想盘缠银子,总放在我的箱内,及至分路之后,方才晓得,途中也用尽了。如今等不得他回来,也补送在此。”把一包银子放在榻前。秦母道:“我有四两银子,叫他买潞绸的,想必他也拿来盘缠了。”樊建威道:“我到津州的时节,马刺史又往太原恭贺唐公李爷去了。两个犯人养在下处,却又柴荒米贵。及至官回投文领批,盘费俱无了。”秦母道:“这都是你的事,你此后可晓得吾儿的消息呢?”樊建威道:“若算起路程日子,唐公李爷到太原时,秦大哥已该到潞州了。那时蔡刺史还不会出门,是断乎先投过文了。我晓得秦大哥是个躁性的人,难道为了批回,耽误在潞州不成?我若是有盘费,也枉道到潞州寻他,讨个的信。因没了盘费,径自回来,那里晓得秦大哥还不到家?”众友道:“这个也难怪你,只是如今你却辞不得劳苦,还往潞州找寻叔宝兄回来,才是道理。”樊建威道:“老伯母不必烦恼,写一封书起来,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,找寻大哥回来便了。”
秦母命丫环取文房四宝,呵开冻笔,写几个字封将起来,把樊建威补还的解军银子,一同付与樊建威道:“这银子你原拿去盘费,寻他回来却不是好!”樊建威道:“小侄自盘缠去,见了大哥,也就盘缠他回来了,何必要动他前日的银子?”秦母道:“你还是拿去,只觉两便。”众人道:“如今只要急寻大哥回来,你便多带些盘缠去也好,不如从了老伯母之命。”樊建威道:“如此,小侄就此告别,去寻大哥了。”秦母道:“还劳你却是不当。”众人将送来的银钱,都安在秦母榻前,各散去讫。樊建威回家,收拾包里行囊,离了齐州,竟奔河东潞州一路,来寻叔宝。不知可寻得着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回 杨广施谗谋易位 独孤逞妒杀宫妃
诗曰:
人谓骨肉亲,我谓谗间神。嫌疑乍开衅,官小争狺狺。
戈矛生笑底,欢爱成怨嗔。能令忠孝者,衔愤不得伸。
巧言因如簧,萋非成贝锦。此中偶蒙蔽,觌面犹重囗。
心似光明烛,人言自不侵。家国同一理,君子其敬听。
常言木有蠹,虫生之。心中一有爱憎,受者便十分倾轧。隋自独孤皇后有不喜太子勇的念头,被晋王窥见,故意相形,知他怪的是宠妾,他便故意与萧妃相爱,把平日一段好色的心肠,暂时打叠;知他喜的是俭朴,他便故意饰为节俭模样,把平日一般奢华的意气,暂时收拾。不觉把独孤皇后爱太子的心,都移在他身上。这些宦官官妾,见皇后有些偏向,自然偷寒送暖,添嘴搠舌。寻规蹈矩的事体,不与他传闻;有一不好,便为他张扬起来。晋王宫中有些劣处,都与他掩饰;略有好处,一分增作十分,与他传播。况且又当不得晋王与萧妃,把皇后宫中亲信的异常款待;就是平常间,皇后宫人内竖往来,尽皆赏赐。谁不与他在皇后前称赞?
此时晋王,已知事有七八分就了。他又在平陈时,结识下一个安州总管宇文述;因他足智多谋,人叫做小陈平。晋王在扬州便荐他做寿州刺史,得以时相往来。一日与他商议夺嫡之事。宇文述道:“大王既得皇后欢心,不患没有内主了。但下官看来,还有三件事:一件皇后虽然恶太子,爱大王,却也恶之不深,爱也不甚。此行入朝,大王须做一苦肉计,动皇后之怜,激皇后之怒,以坚其心。这在大王还有一件,外边得一位亲信大臣,言语足以取信圣上,平日进些谗言,当机力为撺摄;这便是中外夹攻,万无一失了。但只是废斥易位,须有大罪,这须买得他一个亲信,把他首发。无事认作有,小事认作大,做了一个狠证见,他自然展辩不得。这番举动不怕不废,以次来大王不怕不立;况有皇后作主。这两件下官做得来。只是要费金珠宝玉数万金,下官不惜破家,还恐敷。”晋王道:“这我自备。只要足下为我,计在必成,他时富贵同享。”其年恰值朝觐,两个一路而来,分头作事。
巧计欲移云蔽日,深谋拟令腊回春。
一边晋王自朝见隋主及皇后;朝中宰执,下至僚属,皆有赠遗,宫中宦官姬侍,皆有赏赐。在朝各官,只有李渊,虽为旧属,但人臣不敢私交,不肯收晋王礼物。这边宇文述参谒大臣,拜望知己之后,来见大理寺少卿杨约。这杨约是越公杨素之弟。素位为尚书左仆射,威倾人主。只是地尊位绝,且自平陈之后,陈宫佳丽,半入后房;颇耽声色,不大接见人,故人有干求,都向杨约关节。他门庭如市。宇文述外官,等了许久,方得相见。送了百余金厚礼,一茶而退。但是宇文述与杨约,是平日忘形旧交,因此却来答拜。宇文述早在寓等候,延进客坐。只见四壁排列的,都是周彝商鼎,奇巧玩物,辉煌夺目。杨约不住睛观看。宇文述道:“这都是晋王见惠。兄善赏鉴,幸一指示。”杨约道:“小弟家下金宝颇多,此类甚少,尝从家兄宅中见来,觉兄所有更胜。”见例首排有白玉棋枰、碧玉棋子,杨约道:“久不与兄交手矣!兄在此与何人手谈?”宇文述道:“是随行小妾。”杨约道:“是扬州娶来的了。扬州女子多长技艺。”宇文述道:“棋枰在此,与兄一局何如?”便以几上商鼎为彩。宇文述故意连输了几局,把珍玩输去强半。及酒至,席上陈设,又都是三代古器,间着金杯玉囗。杨约道:“这些金酒器,一定也是扬州来的。我北边无此精工。”宇文述道:“兄若赏他,便以相送。”便教另具一桌盒与杨爷畅饮;这些玩器,都送到杨爷宅中。手下已收拾送去了。
杨约还再三谦让道:“这断不敢收。这是见财起意了,岂可无功食禄!”宇文述道:“杨兄,小弟向为总管,武官所得不够馈送上司;及转寿州,止吃得一口水,如何有得送兄?这是晋王有求于兄,托弟转送。”杨约道:“但是兄之赐,已不敢当;若是晋王的,如何可受?”宇文述道:“这些须小物,何足希罕!小弟还送一场永远大富贵与贤昆玉。”杨约道:“譬如小弟,果不可言富贵;若说家兄,他富贵已极,何劳人送?”宇文述笑道:“兄家富贵,可云盛,不可云永。兄知东宫以所欲不遂,切齿于今兄乎?他一旦得志,至亲自有云定兴等,官僚自有唐令则等,能专有令兄乎?况权召嫉,势召潜,今之屈首居昆季下者,安知他日不危昆季,思踞其上也?今幸太子失德,晋王素溺爱于中宫,主上又有易储之心,兄昆季能赞成之,则援立之功,晋王当铭于骨髓。这才算永远悠久的富贵。是去累卵之危,成泰山之安,兄以为何如?”杨约点头道:“兄言良是。只是废立大事,未易轻诺,容与家兄图之。”两人痛饮,至夜而散。
二五方成耦,中宫有骊姬。
势看俱集菀,鹤禁顿生危。
次日宇文述又打听得东宫有个幸臣姬威,与宇文述友人段达相厚。宇文述便持金宝,托段达贿赂姬威,伺太子动静。又授段达密计道:“临期如此如此。”且许他日后富贵。段达应允,为他留心。
及至晋王将要回任扬州,又依了宇文述计较,去辞皇后,伏地流涕道:“臣性愚蠢,不识忌讳;因念亲恩难报,时时遣人问安。东宫说儿觊觎大位,恒蓄盛怒,欲加屠陷;每恐谗生投抒,鸩遇杯酌,是用忧惶,不知终得侍娘娘否?”言罢呜咽失声。皇后闻言曰:“睨囗伐渐不可耐,我为娶元氏女,竟不以夫妇礼待之,专宠阿云!使有如许豚犬,我在汝便为所凌,倘干秋万岁后,自然是他口中鱼肉。使汝向阿云儿前,稽首称臣讨生活耶!”晋王闻皇后言,叩首大哭。皇后安慰一番,叫他安心回去,非密诏不可进京;不得轻过东宫,停数月,我自有主意。晋王含泪而出。宇文述道:“这三计早已成了!”
柳迎征骑邗沟近,日掩京城帝里迢。
八乌已看成六翮,一飞直欲薄云霄!
一废一兴,自有天数。这杨约得了晋王贿赂,要为他转达杨素。每值相见,故作愁态。一日杨素问他:“因甚快侠?”杨约道:“前日兄长外转,东宫卫率苏孝慈,似乎过执,闻太子道:‘会须杀此老贼!’老贼非兄而谁?愁兄白首,履此危机。”杨素笑道:“太子亦无如我何!”杨约道:“这却不然。太子乃将来人主。倘主上一旦弃群臣,太子即位,便是我家举族所系,岂可不深虑?”杨素道:“据你意,还是谢位避他,还是如今改心顺他?”杨素道:“避位失势;纵顺,他也不能释怨。只有废得他,更立一人,不推免患,还有大功。”杨素抚掌道:“不料你有这智谋,出我意外!”杨约道:“这还在速,若迟疑,一旦太子用事,祸无日矣!”杨素道:“我知道还须皇后为内主。”
杨素知隋主最惧内,最听妇人言的,每每乘内宴时,称扬晋王贤孝,挑拨独孤皇后。妇人心肠褊窄浅露,便把晋王好,太子歹,一齐搬将出来。杨素又加上些冷言热语。皇后知他是外廷最信任的,便托他赞成废立,暗地将金宝送来嘱他。杨素初时,还望皇后助他,这时皇后反要他相帮,知事必成。于是不时在隋主前,搬斗是非;又日令宦官官妾,乘隙进谗,冷一句,热一句,说他不好的去处。
正是积毁成山,三人成虎。到开皇二十年十月,隋主御武德殿,宣沼废勇为庶人。其子长宁王俨,上疏求宿卫,隋主甚有怜悯之意,却又为杨素阻住。还有一个五原公元旻直谏,一个文林郎杨孝政上书,隋主听信杨素,俱遭刑戮。杨素却快自己的富贵可以长久。到了十一月,撺掇隋主立晋王为太子;以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。晋王接着旨意,先具表奏谢,隋择吉同萧妃朝见,移居禁苑,侍奉父母,十分孝敬。隋主见他如此,也自欢喜,且按下不题。
却说独孤后的性儿,天生成的奇妒,宫中虽有这宫妃彩女,花一团,锦一簇,隋主只落得好看,那一个得能与他宠幸?不期一日,独孤后偶染些微疾,在宫调理。隋主因得了这一个空儿,带了小内侍,私自到各宫闲耍;在囗鹊楼前,步了一回,又到临芳殿上,立了半晌。见那些才人、世妇、婕妤、妃嫔,成行作队,虽都是锦装绣裹,玉映金围;然承恩不在貌,桃花嫌红,李花怪白。看过多时,并无一人当意。信着步儿,走到仁寿宫来。也是天缘凑巧,只见一个少年宫女,在那里卷珠帘,见了隋主来,慌忙把钩儿放下,似垂柳般磕了一个头,立将起来,低了眼,斜傍着锦屏风站住。隋主仔细一看,只见那宫女生得花容月貌,百媚千娇,正是:
笑春风三尺花,骄白雪一团玉。
痴凝秋水为神,瘦认梨云是骨。
碧月充作明珰,轻烟剪成罗囗。
不须淡抹浓描,别是内家装束。
隋主问道:“你是几时进宫的,怎么再不见承应?”那宫女见隋主问他,因跪道:“贱婢乃尉迟回的孙女,自投入宫,即蒙娘娘发在此处,不许擅自出入,故未曾承应皇爷。”隋主笑道:“你且起来,今日娘娘不在,便擅自出入也不妨。”正说间,只见近侍们请回宫进晚膳。隋主道:“就在此吃罢!”不多时,排上宴来,隋主就叫尉迟氏侍立同饮。尉迟氏酒量原浅,因隋主十分见爱,勉强吃了几杯,遂留在仁寿宫中宿了。
次日隋主早起临朝,满心畅意道:“今日方知为天子的快活!但只怕皇后得知,怎生区处?”却说独孤后虽然有病,那里放心得下,不时差心腹宫人打听。早有人来报知这个消息。独孤后听了,怒从心上起,也顾不得自家的身体,带了几十个宫人,恶狠狠的走到仁寿宫来。此时尉迟氏梳洗毕,正在那里验臂上的蜂黄,退了多少。猛看见皇后与一队宫女,蜂拥而来,吓得他面如土色,扑碌碌的小鹿儿在心头乱撞,急忙跪下在地。
独孤后进得官来,脚也不曾站稳,便叫揣过这个妖狐来。众宫人那管他柳腰轻脆,花貌娇羞;横拖的乱挽乌云,倒拽的斜牵锦带,生辣辣扯到面前,便骂道:“你这妖奴,有何狐媚伎俩,辄敢蛊惑君心,乱我宫中雅化!”尉迟氏战兢兢答道:“奴婢乃下贱之人,岂不知娘娘法度,焉敢上希宠幸?也是命合该死,昨晚不期万岁爷,忽然到宫吃夜膳,醉了,就要在宫中留幸。贱婢再三推却,万岁爷只不肯听,没奈何只得从顺。这是万岁爷的意思,与贱婢无干,望娘娘哀怜免死。”独孤后说道:“你这个妖奴,昨夜快活!不知怎么样装娇做俏,哄骗那没廉耻的皇帝。今日却花言巧语,推得这般干净!”喝宫人:‘与我痛打!”尉迟氏叩头:“望娘娘饶命!”独孤后道:“万岁爷既这般爱你,你就该求他饶命,为何昨夜不顾性命的受用,今日却来求我?你这样妖奴,我只题防疏了半点,就被你哄骗到手。今日就将你打死,已悔恨迟了,不能泄我胸中之气!怎肯又留一个祸根,为心腹之害!左右为我快快结果他性命!”众宫人听了,一齐下手。可怜尉迟氏娇怯怯身儿,能经甚么摧残?不须利剑钢刀,早已香销五碎。正是:
入宫得宠亦堪哀,今日残花昨日开。
一夜思波留不住,早随白骨到泉台!
却说隋主早朝罢,满心想着昨夜的快活,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寿宫来,与尉迟氏欢聚。及进得宫,那晓得独孤后愁眉怒目,恶刹刹站在一边;尉迟氏花残月缺,血淋淋横在地下。猛然看见,吃了一惊,心中大怒,更不发言,往外便走。恰遇一小黄门牵马而过,隋主便跨上马,从永巷中一直径奔出朝门,逞一愤然之气,欲抛弃天下,奔入山谷中去。幸值高颎出朝见了,抵死上前阻住,叩问何故。隋主只得回马,仍至大殿,召集各官,将独孤后打死尉迟氏女说了一遍,要草诏废斥那老妇。高颎奏道:“陛下差矣。陛下焦心劳思,入虎穴,探龙珠,不知费了多少刀兵,方能统一天下,正宜励精图治,以遗子孙,岂可以一妇人而轻视天下乎?”隋主怒犹未息。颎等再三申劝,方始回宫。独孤后病中着恼,又因这一惊,病体愈加沉重;合眼只见尉迟女为厉,遂成惊辅之疾,日甚一日,不数月而崩。免不得颁诏天下,命所司议定丧葬仪制,一一如礼。后人有诗,专道独孤后之妒云:
夫婴儿兮子奇货,以爱易储移帝座。
莫言身死妒根亡,炉已酿成天下祸。
隋主自独孤后死后,宫帏寂寞,遂传旨于后宫嫔妃才人中选择美丽者进御。自有此旨,宫中人人望幸,个个思恩。谁知三千宠幸,只在一身,如何选得许多。选遍六宫,仅仅选得两个:一个是陈氏,一个是蔡氏。陈氏乃陈宣帝的女儿,生得性格温柔,丰姿窈窕,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蔡氏乃丹阳人也,一样风流娇媚。隋主见了,喜不自胜,因说道:“朕老矣!情无所适。今得二卿,足为晚景之娱。”随封陈氏为宣华夫人,蔡氏为容华夫人。二人虽并承雨露,而宣华夫人宠爱尤甚。隋主自此以后,日日欢宴,比独孤后在日,更觉适意。
那隋主到底是个创业皇帝,有些正经;宫中虽然欢乐,而外廷政事,无不关心,百官章奏,一一详览,常至夜分而寝。一夜正在灯下披阅本章,不觉困倦,隐几而卧;内侍们不敢惊动,屏息以待。隋主朦胧之间,梦见己身独立于京城之上,四远瞻眺,见河山绵邈,心甚快畅。又见城上三株大树,树头结果累累。正看间,耳边忽闻有水声,俯视城下,只见水流汹汹,波涛滚滚,看看高与城齐。隋主梦中吃惊不小,急急下城奔走。回头看时,水势滔天而来。隋主心下着忙,大叫一声,猛然惊醒。左右忙献上茶汤。隋主饮了一杯茶,方才拭目凝神,细想梦中光景:大非佳兆,乃洪水滔没都城之像,须要加意防河,浚治水道,以备不虞。又想此处如何便有水灾?或者人姓名中,有水傍之字的,将来为祸国家,亦未可知;须存心觉察驱除,方保无患。
梦中景像费推求,疑有疑无事可忧。
天下滔滔皆祸水,行看不业付东流!
隋主本是好察机祥小数,心多嫌忌的。今得此梦,愈加猜疑了。究竟未知此梦主何吉凶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九回 入酒肆莫逢旧识人 还饭钱径取回乡路
诗曰:
乞食吹竿骨相癯,一腔英气未全除。
其妻不识友人识,容貌似殊人不殊。
函谷绨袍怜范叔,临邛杯酒醉相知。
丈夫交谊同金石,肯为贫穷便欲疏?
结交不在家资。若靠这些家资,引惹这干蝇营狗苟之徒,有钱时,便做出拆屋斧头;没钱时,便做出浮云薄态。毕竟靠声名可以动得隔地知交,靠眼力方结得困穷兄弟。单雄信为何把银子袖去?只因说起齐州二字,便打动他一点结交的想头,向叔宝道:“兄长请坐。”命下人看茶过。那挑柴的老儿,看见留坐要讲话,靠在窗外呆呆听着。雄信道:“动问仁兄,济南有个慕名的朋友,兄可相否?”叔宝问:“是何人?”雄信道:“此兄姓秦,我不好称他名讳;他的表字叫做叔宝,山东六府驰名,称他为赛专诸,在济南府当差。”叔宝因衣衫褴褛,丑得紧,不好答应“是我”,却随口应道:“就是小弟同衙门朋友。”雄信道:“失瞻了,原来是叔宝的同袍。请问老兄高姓?”叔宝道:“在下姓王。”他因心上只为王小二饭钱要还,故随口就是王字。雄信道:“王兄请略坐小饭。学生还要烦兄寄信与秦兄。”叔宝道:“饭是不领了,有书作速付去。”雄信复进书房去封程仪三两,潞绸二匹,至厅前殷勤致礼道:“要修一封书,托兄寄与秦兄;只是不曾相会的朋友,恐称呼不便,烦兄道意罢!容日小弟登堂拜望。这是马价银三十两,银皆足色;外具程仪三两,不在马价数内;舍下本机上绸二匹送兄,推叔宝同袍分上,勿嫌菲薄。”叔宝见如此相待,不肯久坐等饭,恐怕口气中间露出马脚来不好意思,告辞起身。
良马伏枥日,英雄晦运时。热衷虽想慕,对面不相知。
雄信友道已尽,也不十分相留,送出庄门,举手作别。叔宝径奔西门。老庄家尚在窗外瞌睡,挂下一条涎唾,倒有尺把长。只见单员外走进大门,对老儿道:“你还在这里?”老儿道:“听员外讲话久了,不觉打顿起来;那卖马的敢是去了?”雄信道:“即才别去。”言罢径步入内。老庄家急拿扁挑,做两步赶上叔宝,因听见说姓王,就叫:“王老爷,原许牙钱与我便好!”叔宝是个慷慨的人,就把这三两程仪拆开,取出一锭,多少些也就罢了。老儿喜容满面,拱手作谢,往豆腐店取柴去了,不题。
却说叔宝进西门,已是上午时候,马市都散了,人家都开了店。新开的酒店门首,堆积的熏烧下饭,喷鼻馨香。叔宝却也是吃惯了的人,这些时熬得牙清口淡,适才雄信庄上又不曾吃得饭,腹中饥饿,暗想道:“如今到小二家中,又要吃他的腌臢东西,不如在这店中过了午去,还了饭钱,讨了行李起身。”径进店来。那些走堂的人,见叔宝将两匹潞绸打了卷,夹在衣服底下,认了他是打渔鼓唱道情的,把门拦住道:“才开市的酒店,不知趣,乱往里走!”叔宝把双手一分,四五个人都跌倒在地。“我买酒吃,你们如何拦阻?”
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
内中一人跳起身来道:“你买酒吃到柜上称银子,怎么乱往里走?”叔宝道:“怎么要我先称银子?”酒保道:“你要先吃酒后称银子,你到贵地方去吃。我这潞州有个旧规:新开市的酒店,恐怕酒后不好算帐,却要先交银子,然后吃酒。”叔宝暗想:“强汉不捩市。”只得到柜上来把潞绸放下,袖内取出银子来;把打乱的程仪,总包在马价银一处,却要称酒钱,口里喃喃的道:“银子便先称把你,只是别位客人来,我却要问他店规,果然如此,再不消题起。”柜里主人却知事,赔着笑脸道:“朋友,请收起银子。天下书同文,行同伦,再没有先称银子后吃酒的道理。手下人不识好歹,只道兄别处客人性格不同,酒后难于算帐,故意歪缠,要先称银子。殊不知我们开店生理,正要延纳四方君子,况客长又不是不修边幅的人。出言唐突,但看我薄面,勿深汁较,请收起银子里面请坐,我叫他暖酒来与客长吃便了。”叔宝见他言词委曲,回嗔作喜道:“主人贤慧,不必再题了。”袖了银子,拿了潞绸,往里走进二门。三间大厅,齐整得紧。厅上摆的都是条桌交椅,满堂四景,诗画挂屏。柱上一联对句,名人标题,赞美这酒馆的好处:
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团和气
杯浮琥珀陶镕肺腑万种风情
情宝看看厅上光景,又瞧瞧自己身上褴褴缕缕,原怪不得这些狗才拦阻。见如今坐在上面自觉不像模样,又想一想:“难道他店中的酒,只卖与富贵人吃,不卖与穷人吃的!”又想一想:“想次些的人,都不在这厅上饮酒。”定睛一看,两带琵琶栏杆的外边,都是厢房,厢房内都是条桌懒凳。叔宝素位而行,微笑道:“这是我们穷打扮的席面了。”走向东厢房第一张条桌上,放下潞绸坐下。正是:
花因风雨难为色,人为贫寒气不扬。
酒保取酒到来,却换了一个老儿,不是推他那些人了。又不是熏烧的下饭,却是一碗冷牛肉,一碗冻鱼,瓦钵磁器,酒又不热。老儿摆在桌上就走去了。叔宝恼将起来:“难道我秦叔宝天生定该吃这等冷东西的?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齑粉,房子拖坍他的。不过一翻掌间,却是一庄没要紧的事,明日传到家里,朋友们知道了:‘叔宝在潞州,不过少了几两银子饭钱,又不风不颠,上店吃酒打了两次,又不曾吃得成。’总来为了口腹,惹人做了话柄。熬了气吃他的去罢。”这也是肚里饥饿,恕却小人,未免自伤落寞。才吃了一碗酒,用了些冷牛肉。正是:
土块调重耳,芜亭困汉光。
听得店门外面喧嚷起来,店主人高叫:“二位老爷在小店打中火去!”两个豪杰在店门首下马,四五个部下人推着两辆小车子,进店解面衣拂灰尘。主人引着路进二门来,先走的戴进士巾,穿红;后走的戴皂荚巾,穿紫。叔宝看见先走的不认得,后走的却是故人王伯当。两个:
肥马轻裘意气扬,匣中长剑叶寒芒。
有才不向污时屈,聊寄雄心侠少肠。
主人家到厅上拖椅拂桌,像安席的一般虚景。二位爷就在这头桌上坐罢,吩咐手下人:“另烹好茶,取小菜前边烹炮精洁的肴撰,开陈酒与二位爷用。”言罢自己去了。只见他手下人掇两盆热水,二位爷洗手。叔宝在东厢房,恐被伯当看见了,却坐不住,拿了潞绸起身要走,不得出去。进来时不打紧,他那栏杆围绕,要打前道才出去得。二人却坐在中间。叔宝又不好在栏杆上跨过去,只得背着脸又坐下了。他若顺倒头竟吃酒,倒也没人去看他;因他起起欠欠的,王伯当就看见,叫跟随的:“你转身看东厢房第一张条桌上,这个人像着谁来?”跟随的转身回头道:“到像历城秦爷的模样。”正是:
轩昂自是鸡群鹤,锐利终为露颖锥。
叔宝闻言,暗道:“呀,看见我了!”伯当道:“仲尼、阳货面庞相似的正多,叔宝乃人中之龙,龙到处自然有水,他怎么得一寒至此?”叔宝见伯当说不是,心中又安下些。那跟随的却是个少年眼快的人,要实这句言语,转过身紧看着叔宝。吓得叔宝头也不抬,箸也不动,缩劲低坐,像伏虎一般。这跟随的越看越觉像了,总道:“他见我们在此,声色不动,天下也没这个吃酒的光景。”便道:“我看来便像得紧,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罢了。”叔宝见从人要走来,等他看出却没趣了;只得自已招架道:“三兄,是不才秦琼落难在此。”伯当见是叔宝,慌忙起身离坐,急解身上紫衣下东厢房,将叔宝虎躯裹定,拉上厅来,抱头而哭。主人家着忙都来陪话,三个人有一个哭,两个不哭。王伯当见叔宝如此狼狈,伤感凄凉,这人乍相见,无甚关系。叔室却没有因处穷困中就哭起来的理。总是:
知己虽存矜恤心,丈夫不落穷途泪。
叔宝见伯当伤感,反以美言劝慰:“仁兄不必堕泪,小弟虽说落难,原没有甚么大事。只因守批在下处日久,欠下些店帐,以致流落在此。”就问这位朋友是谁。伯当道:“这位是我旧相结的弟兄,姓李名密,字玄邃,世袭蒲山郡公,家长安。曾与弟同为殿前左亲侍千牛之职,与弟往来情厚。他因姓应图谶,为圣上所忌,弃官同游。小弟因杨素擅权,国政日非,也就一同避位。”叔宝又重新与李玄邃揖了。伯当又问:“兄在此曾会单二哥么?怎么不往单二哥处去?”叔宝道:“小弟时当偃蹇,再不曾想起单二哥;今日事出无奈,到二贤庄去,把坐马卖与单二哥了。”伯当道:“兄坐的黄骠马卖与单二哥了?得了多少银子?”叔宝道:“却因马膘跌重了,讨五十两银子,实得三十两,就卖了。”伯当且惊且笑道:“单二哥是有名豪杰,难道与兄做交易,讨便宜?这也不成个单雄信了。如今同去,原马少不得奉还,还要取笑他几句。”叔宝道:“贤弟,我不好同去。到潞州不拜雄信,是我的缺典。适才卖马,问及贱名,我又假说姓王。他问起历城秦叔宝,我只得说是相熟朋友,他又送潞绸二匹、程仪三两。我如今同二位去,岂不是个踪迹变幻?二位到二贤庄去,替我委曲道意,说卖马的就是秦琼。先因未曾奉拜得罪,后因赧颜不好相见,故假托姓王;殷勤之意,已铭肺腑,异日再到潞州,登堂拜谢。”玄邃道:“我们在此与单二哥四人相聚,正好盘桓。兄有心久客,不在一两日为朋友羁留。我们明日拉单二哥来,欢聚两日才好话别。吾兄尊寓在于何处?”叔宝道:“我久客念母,又有批回在身。明日把单二哥所赠程仪,收拾两件衣服,即欲还家。二位也不必同单二哥来看我。”伯当、玄邃道:“下处须要说知,那有好弟兄不知下处的道理?”叔宝道:“实在府西首斜对门王小二店里。”伯当道:“那王小二第一炎凉,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,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处?”叔宝感柳氏之贤,不好在两个劣性朋友面前说王小二的过失处。道:“二位贤弟,那王小二虽是炎凉,到还有些眼力,他夫妇二人在我面上,甚是周到。”这叫做:
小人行短终须短,君子情长到底长。
柳氏贤慧,连丈夫都带得好了;妻贤夫祸少,信不虚言也。三人饮到深黄昏后,伯当连叔宝先吃的酒帐,都算还了店主。向叔宝道:“今夜暂别,明日决要相会。吾兄落寞在此,吾辈决不忍遽别。明日见了单二哥,还要设处些盘缠,送与吾兄,切勿径去。”叔宝唯唯,出店作别。王、李二人别了叔宝上马,径出西门,往二贤庄。
叔宝却将紫衣裹着潞绸一处,径回王小二店来,因朋友不舍来得迟了。王小二见午后不归,料绝他不曾卖马,心上愈加厌贱,不等叔宝来家,径把门扇关锁了。叔宝到店来扣门,小二冷声扬气道:“你老人家早些来家便好。今日留得客人又多,怕门户不谨慎锁了门。钥匙是客人拿在房中去了。恐怕你没处睡,外面那木柜上,是我揩抹干净的,你老人家将就睡睡。五更天起来煮饭,打发客人开门时,你老人家来多睡一回就是了。”叔宝牙关一咬,眼内火星直爆,拳头一举,心中怒气横飞:“这个门不消我两个指头就推掉了,打了他一场,少不得经官动府,又要羁身在此,打怎么紧?况单雄信是个好客的朋友,王、李二兄说起卖马的,来朝不等红日东升,就来拜我;我却与主人结打见官,可是豪杰的举动?这样小人藉口就说我欠了许多饭钱,图赖他的,又打坏他的门面。适来又在王伯当面前,说他做人好,怎么朝更夕改,又说他不好?我转是不妥当的人了。小不忍则乱大谋,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了,不久开交,熬也熬得他起了。这样小人,说有银子还他,必就开门了。”
笑是小人能好利,谁知君子自容人。
叔宝踌躇了这一会,只得把气平了,叫道:“小二哥,我的马卖了,有银子在此还你。在外边睡,我却放心不下,万有差池,不干我事。”此时王小二听见言词热闹,想是果然卖马回来了。在门缝里张着,没有了马,毕竟有了银子,喜得笑将起来:“秦爷,我和你说笑话儿耍子,难道我开店的人,不知事体,这样下霜的天气,好叫你老人家在露天里睡不成?我家媳妇往客房讨钥匙去了。”柳氏拿着钥匙在旁,不得丈夫之言,不敢开门。听得小二要开,说道:“钥匙来了。”
小二开门,叔宝进店,把紫衣潞绸柜上放下。王小二道:“这是马价里搭来的么?不要他的货便好。”叔宝道:“这却不是马价里来的。有银子在此。”抽中取出银子来。小二见了银子道:“秦爷财帛要仔细,夜晚间不要弄他,收拾起了;且将就吃些晚饭,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。”叔宝道:“饭不要吃了,竟拿帐来算罢。”小二递过帐簿道:“秦爷,你是不亏人的,但凭你算罢了。”叔宝看后边日子倒住得多,随茶粥饭又有几日不曾吃饭,马又饿坏了,不曾上得马料。叔宝却慷慨,把蔡太守这三两银子不要算数,一总平兑十七两银子,付与小二。对柳氏道:“我匆匆起身,不能相谢,容日奉酬娘子。”柳氏道:“秦爷在此,款待不周,不罪我们,已见宽洪海量,还敢望谢?”叔宝道:“我的回批快拿与我。”柳氏道:“秦爷此时往那里去?”叔宝道:“此时城门还未关,我归心如箭,赶出东门再作区处。”小二也略留了一回,就把批文交与叔宝。叔宝取双锏行李,作别出店,径奔东门长行而去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六回 五花阵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宝穷途落魄
诗曰:
沦落不须哀,才奇自有媒。屏联孔雀侣,箫筑凤凰台。
种玉成佳偶,排琴是异材。雌雄终会合,龙剑跃波来。
世间遇合,极有机缘,故有意之希求,偏不如无心之契合。唐公是隋室虎臣,窦夫人乃周朝甥女。隋主篡周之时,夫人只得七岁,曾自投床下道:“恨不生为男子,救舅氏之难。”原是一对奇夫妇,定然产下英物。他生下一位小姐,年当十六岁,恰似三国时孙权的妹子刘玄德夫人,不喜弄线拈针,偏喜的开弓舞剑。故此唐公夫妇也奇他。要为他得一良婿。当时求者颇多,唐公都道:庸流俗子,不轻应允。却也时时留心。
松柏成操冰玉姿,金田有女恰当时。
鸾凤不入寻常队,肯逐长安轻薄儿?
此时在寺中,也念不及此,但只是终日闲坐,又无正事关心,更没个僚友攀话,止有个道宗说些家常话,甚觉寂寞。况且是个尊官,一举一动,家丁便来伺候,和尚都来打听,甚是拘束。耐了两日,只得就僧寮香积,随喜一随喜。欲待看他僧人多少,房屋多少,禅规严不严,功课勤不勤的意思。不料篱笆(木鬲)扇缝中,不时有个小沙弥,窥觑唐公举动。唐公才向回廊步去,密报与住持五空知道。五空轻步,随着唐公后边,以备答问。转到厨房对面,有手下道人,大呼小叫,住持远远摇手。唐公行到一所在,问:“此处庭院委曲,廊庑洁净,是甚么去处?”住持道:“这是小俗的房,敢请老爷进内献茶。”唐公见和尚曲致殷勤,不觉的步进清舍;却不是僧人的卧房,乃一净室去处,窗明几净,果然一尘不梁,万缘俱寂。五空献过了茶,推开(木鬲)子,紧对着舍利塔,光芒耀目,真乃奇观;复转身看屏门上,有一联对句:
宝塔凌云一目江天这般清净
金灯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虚明
侧边写着“汾河柴绍熏沐手拜书”。唐公见词气高朗,笔法雄劲,点头会心,问住持道:“这柴绍是甚么人?”住持道:“是汾河县礼部柴老爷的公子,表字嗣昌。在寺内看书,见僧人建得这两个小房,书此一联,以赠小僧,贴在屏门上。来往官府,多有称赞这对联的。”唐公点头而去,对住持道:“长老且自便。”
唐公回到禅堂。是晚月明如昼,唐公又有心事的人,停留在寺,原非得已,那里便肯安息?因步松阴,又到僧房,问:“住持曾睡也未?”五空急趋应道:“老爷尚未安置,小憎焉敢就寝?”唐公道:“月色甚好,不忍辜负清光。”住持道:“寺旁有一条平冈,可以玩月。请老爷一步何如?”唐公道:“这却甚妙。”住持叫小厮掌灯前走。唐公道:“如此好月,灯可不必。”住持道:“怕竹径崎岖,不便行走。”唐公道:“我们为将出征,黑地里常行山径;这尺来多路,便有花阴竹影,何须用灯?只烦长老引路,不必下人随从。”住持奉命,引领行走。唐公不往日间献茶去处,出了旁边小门,打从竹径幽静所在,步上土冈。见一月当空,片云不染;殿角插天,塔影倒地。又见远山隐隐,野树蒙蒙,人寂皆空,村犬交吠,点缀着一派夜景。唐公观看一会,正欲下冈,只见竹林对过,灯火微红,有吟诵之声。唐公问道:“长老诵晚功课么?”住持道:“因夫人分娩,恐贵体虚弱,传香与徒子法孙,暂停晚间功课。”唐公点头。步转冈湾,却又敞轩几间。唐公便站住了脚,问道:“这声音又不是念经了?”住持道:“这就是柴公子看书之所。老爷日间所见的对联,就是他写的。”唐公听他声音洪亮,携了住持的手,轻轻举步,直到读书之所。窗隙中窥视,只见灯下坐着一个美少年,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;横宝剑于文几,琅琅含诵,却不是孔孟儒书,乃是孙吴兵法。念罢拔剑起舞,有旁若无人之状。舞罢按剑在几,叫声:“小厮柴豹取茶来!”
一片英雄气,幽居欲问谁?青萍是知己,弹铁寄离奇。
唐公听见,即便回身下阶,暗喜道:“时平尚文,世乱用武。当此世界,念这几句诗云子曰,当得甚事?必如这等兼才,上马击贼盗,下马草露布,方雅称吾女。且我有缓急,亦可相助。”走过廊庭,随对住持道:“吾观此子,一貌非凡,他日必有大就。我有一女,年已及笄,端重寡言,未得佳婿,欲烦长者权为媒的,与此子结二姓之好。”住持恭身答道:“老爷吩咐,僧人当执伐柯之斧。明早请柴公子来见老爷,老爷看他谈吐便知。”唐公道:“这却极妙。”唐公回到禅堂,僧亦辞别回去。
明日侵晨,五空和尚有事在心,急忙爬起,洗面披衣,步到柴嗣昌书房里来。公子道:“长老连日少会。”住持道:“小僧连日陪侍唐公李老爷,疏失了公子。”柴公子道:“李公到此何事?”住持道:“李老爷奉圣旨钦赐驰驿回乡。十五日到寺,因夫人分娩在方丈,故此暂时住下,候夫人身体康健,才好起马。”公子道:“我闻唐公素有贤名,为人果是如何?”住持道:“贫憎见千见万,再不见李老爷这样好人。因夫人生产在此,血光触污净地,先发十两银子,吩咐买香各殿焚烧。又取缘簿施银万两,重建寺院,再整山门。昨日午间,到小憎净室献茶,见相公所书对联,赞不绝口;晚间同小憎步月,听得相公读书,直到窗外看相公一会。”公子道:“甚么时候了?”住持道:“是公子看书将罢,拔剑起舞的时节。”公子道:“那时有一更了。”住持道:“是时有一鼓了。”公子道:“李公说甚么来?”住持道:“小僧特来报喜。”公子道:“甚么喜事?”住持道:“李老爷有郡主,说是一十六岁了,端重寡言,未得佳婿。教小僧执伐柯之斧,情愿与公子谐二姓之好。”公子笑道:“婚姻大事,未可轻谈,但我久仰李将军高名,若在门下,却也得时时亲近请教,必有所益,也是美事。”住持道:“如今李老爷,急欲得公子一见,就请到佛殿上,见他一面如何?”公子道:“他是个大人长者,怎好轻率求见?明日备一副蛰礼,才好进拜。”住持道:“他渴慕相公,不消蛰礼,小僧就此奉陪相公一往。”公子道:“既如此,我就同你去。”公子换了大衣,住持引到佛殿,拜见了唐公。唐公见了公子,果然生得:
眉飘偃月,目炯曙星。鼻若胆悬,齿如贝列。神爽朗,冰心玉
骨;气轩昂,虎步龙行。锋藏锷敛,真未遇之公卿;善武能文,乃将
来之英俊。
唐公要待以宾礼,柴嗣昌再三谦让,照师生礼坐了。唐公叩他家世,叙些寒温。嗣昌娓娓清谈,如声赴响。唐公见了,不胜欣喜。留茶而出,遂至方丈与夫人说知。夫人道:“此子虽你我中意,但婚姻系百年大事,须与女儿说知方妥。”唐公道:“此事父母主之,女孩儿家,何得专主?”夫人道:“非也!知子莫若父,知女莫若母。我这女儿,不比寻常女儿。我看他往常间,每事有一番见识,有一番作用,与众不同。我如今去与他说明,看他的意思。他若无言心允,你便聘定他便了;若女儿稍有勉强,且自消停几时。量此子亦未必就有人家招他为婿,且到太原再处。”唐公道:“既如此说,你去问他,我外边去来。”说了走出方丈外去了。
夫人走进明间里来,小姐看见接住了。夫人将唐公要招柴公子的话,细细与小姐说了一遍。小姐停了半晌,正容答道:“母亲在上,若说此事,本不该女儿家多口;只是百年配合,荣辱相关,倘或草草,贻悔何及?今据父亲说,貌是好的,才是美的;但如今世界止凭才貌,不足以勘平祸乱,如遇患难,此辈咬文嚼字之人,只好坐以待毙,何足为用?”夫人接口道:“正是你父亲说,公子舞得好剑。月下看他,竟似白雪一团,滚上滚下,量他也有些本领。”小姐见说,微微笑道:“既如此说,待孩儿慢慢商酌,且不必回他,俟两日后定议何如?”夫人见说,出来回覆了唐公。小姐见夫人去了,左思右想,欲要自己去偷看此生一面,又无此礼;欲要不看,又恐失身匪偶,心上狐疑不决。只见保姆许氏,走到面前说道:“刚才夫人所言,小姐主意若何?”小姐道:“我正在这里想。”许氏道:“此事何难?只消如此如此,赚他来较试一番,才能便见了。”小姐点头色喜。正是:
银烛有光通宿燕,玉箫声叶彩鸾歌。
却说柴公子自日间见唐公之后,想唐公待他礼貌谦恭,情意款洽,心中甚喜。想到婚姻上边,因不知小姐的才貌,又未知成与不成,到付之度外。其时正在灯下看书,只见房门呀的一声,推进门来。公子抬头一看,却是一个眼大眉粗身长足大的半老妇人。公子立起身来问道:“你是何人?到此何干?”妇人答道:“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,因老爷夫人,要聘公子东床坦腹;但我家小姐,不特才貌双绝,且喜读孙吴兵法,六韬三略,无不深究其奥,誓愿嫁一个善武能文、足智多谋的奇男子。日间老爷甚称公子的才貌,又说公子舞得好剑,故着老身出来,致意公子:如果有意求凰,不妨定更之后,到回廊转西观音阁后,菜园上边,看小姐排成一阵。如公子识得此阵,方许谐秦晋。”公子见说,欣然答道:“既如此说,你去,到更余之后,你来引我去看阵何如?”许氏见说,即便出门。
公子用过夜膳后,听街上的巡兵起了更筹;庭中月色,比别夜更加皎洁。读了一回兵书,又到庭前来看月,不觉更筹已交二鼓。公子见婆子之言,或未必真,欲要进去就枕,摹地里咳嗽一声,刚才来的保姆,远远站立,把手来招。公子叫柴豹,筐中取出一副绣龙扎袖穿好,把腰间丝绦收紧,带了宝剑。叫柴豹锁上了门,跟了保姆到菜园中来。原来观音阁后,有绝大一块荒芜空地,尽头一个土山,紧靠着阁后粉墙,旁有一小门出入。公子看了一回,就要走进去。许氏止住道:“小姐吩咐这两竿竹枝,是算比试的辕门。公子且稍停站在此间,待他们摆出阵来,公子看便了。”公子应允,向柴豹附耳说了几句。只见走出一个女子来,乌云高耸。绣袄短衣;头上风钦一枝,珠悬罩额,臂穿窄袖;执着小小令旗一面,立在土山之上。公子问道:“这不是小姐么?”许氏道:“小姐岂是轻易见的?这不过小姐身边侍儿女教师,差他出来摆阵的。”话未说完,只见那女子把今旗一招,引出一队女子来:一个穿红的,夹着一个穿白的;一个穿青的,夹着一个穿黄的。俱是包巾扎袖,手执着明晃晃的单刀,共有一二十个妇女。左盘一转,右旋一回,一字儿的排着。许氏道:“公子识此阵否?”公子道:“此是长蛇阵,何足为奇!”只见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,众妇女又四方兜转,变成五堆,一堆妇女四个,持刀相背而立。公子仔细一看,只见:
红一簇,白一簇,好似红白雪花乱舞玉。青一团,黄一团,好似
青黄莺燕翅翩跹。错认孙武子教演女兵,还疑顾夫人排成御寇。
公子见妇女一字儿站定。许氏道:“公子识此阵否?”公子看了笑道:“如今又是五花阵了。”许氏道:“公子既识此阵,敢进去破得阵,走得出,方见你的本事。”公子道:“这又何难?”忙把衣襟束起,掣开宝剑杀进去。两旁女子看见,如飞的六口刀,光闪闪的砍将下来。公子疾忙把剑招架。那五团妇女,见公子投东,那些女子即便挡住,裹到东来;投西,他们也就拥着,止住去路。论起柴公子的本领,这一二十个妇女,何难杀退?一来刀剑锋芒,恐伤损了他们不好意思;二来一队中有一个女子,执着红丝棉索,看将要退时,即便将锦索掷起空中,拦头的套将下来,险些儿被他们拖翻,故此只好招架,未能出围。公子站定一望,只见阁下窗外,挂着两盏红灯,中间一个玉面观音,露着半截身儿站着。那土山上女子,只顾把令旗展动。公子掣开宝剑,直抢上土山来。那女子忙将令旗往后一招,后边钻出四五个皂衣妇女,持刀直滚出来,五花变为六花。公子忙舞手中剑,遮护身体,且走且退,将到竹枝边出围。那五团女子,如飞的又裹上来,四五条红锦套索,半空中盘起。公子正在危急之时,只得叫:“柴豹那里?”柴豹听见,忙在袖中取出一个花爆,点着火,向妇人头上悬空抛去。众女只听得头上一声炮响,星火满天。公子忙转身看时,只听得飕的一声,正中柴公子巾帻。公子取来月下一看,却是一枝没镞的花翎箭,箭上系着一个小小的彩珠。公子看内时,不特阁上美人已去,窗棂紧闭,那些妇人形影俱无。听那更筹,已打四鼓。主仆二人,疾忙归到书斋安寝。
不多时鸡声唱晓,红日东升。柴公子正在酣睡之中,只听得叩门声响。柴豹开门看时,却是五空长老,引到榻前,对公子说:“今早李老爷传我进殿去,说要择吉日,将金币聘公子为婿。”柴嗣昌父母早亡,便将家园交与得力家人,就随唐公回至太原就亲。后来唐公起兵代长安时,有娘子军一支,便是柴绍夫妻两个,人马早已从今日打点下了。
云簇蛟龙奋远扬,风资虎豹啸林廊。
天为唐家开帝业,故教豪杰作东床。
不题唐公回至太原。却说叔宝自十五日,就出关赶到樊建威下处。建威就问:“抱不平的事,却如何结局了?”叔宝一一回答,建威不胜惊愕。次日早饭过,匆匆的分了行李,各带犯人二名,分路前去。樊建威投泽州,秦叔宝进潞州。到州前见公文下处,门首有系马桩,拴了坐下黄骠马,将两名人犯带进店来。主人接住,叔宝道:“主人家,这两名人犯,是我解来的,有谨慎的去处,替我关锁好了。”店主答道:“爷若有紧要事,吩咐小人,都在小人身上。”秦叔宝堂前坐下,吩咐:“店主,着人将马上行李搬将来了。马拆鞍辔,不要揭去那软替;走热了的马,带了槽头去吃些细料,干净些的客房,出一间与我安顿。”店主摊浪道:“老爷,这几间房,只有一间是小的的门面,容易不开;只等下县的官员府中公干,才开这房与他居住。爷要洁净,开上房与爷安息罢。”叔宝道:“好。”
主人掌灯搬行李进房,摆下茶汤酒饭。主人尽殷勤之礼,立在膝旁斟酒,笑堆满面:“请问相公爷高姓,小的好写帐。”叔宝道:“你问我么?我姓秦,山东济南府公干,到你府里投文。主人家你姓什么?”主人道:“秦爷,你不曾见我小店门外招牌?是‘太原王店’。小人贱名,就叫做王示,告示的示字。”秦叔宝道:“我与宾主之间,也不好叫你的名讳。”店主笑道:“往来老爷们,把我示字颠倒过了,叫我做王小二。”叔宝道:“这也是通套的话儿。但是开店的,就叫做小二;但是做媒的,就叫做王婆。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罢!我问你,蔡太爷领文投文有几日耽搁?”小二道:“秦爷没有耽搁。我们这里,蔡太爷是一个才子,明日早堂投文,后日早堂就领文。爷在小店,止有两日停留。怕秦爷要拜望朋友,或是买些什物土仪人事,这便是私事担阁,与衙门没有相干。”叔宝问了这些细底,吃过了晚饭,便闭门睡了。
明日绝早起来,洗面裹巾,收拾文书,到府前把来文挂号。蔡刺史升堂投文,人犯带见,书吏把文书拆于公案上。蔡刺史看了来文,吩咐禁子松了刑具,叫解户领刑具,于明日早堂候领回批。蔡刺史将两名人犯,发在监中收管,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。叔宝领刑具,到下处吃饭,往街坊宫观寺院顽了一日。
十八日侵早,要进州中领文。日上三竿,已牌时候,衙门还不曾开,出入并无一人,街坊静悄。这许多大酒肆,昨日何等热闹,今日却都关了;吊闼板不曾挂起,门却半开在那里。叔宝进店,见柜栏里面几个少年顽耍。叔宝举手问道:“列位老哥,蔡太爷怎么这早晚不坐堂?”内中有一少年问道:“兄不是我们潞州声口?”叔宝道:“小可是山东公干来的。”少年道:“兄这等不知太爷公干出去了?”叔宝道:“那里去了?”少年道:“并州太原去了。”叔宝道:“为甚么事到太原去?”少年道:“为唐国公李老爷,奉圣旨钦赐驰驿还乡,做河北道行台,节制河北州县。太原有文书,知会属下府州县道首领官员。太爷三更天闻报,公出太原去贺李老爷了。”叔宝心中了然明白:“就是我临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爷了。”再问:“老兄,太爷几时才得回来?”少年道:“还早。李老爷是个仁厚的勋爵,大小官员去贺他,少不得待酒,相知的老爷们遇在一处,还要会酒;路程又远,多则二十日,少要半个月才得回来。”叔宝得了这个信,再不必问人;回到寓中,一日三餐,死心塌地,等着太守回来。
出外的人,下处就是家里一般,日间无事,只好吃饭而已。但叔宝是山东豪杰,顿餐斗米,饭店上能得多少钱粮与他吃?一连十日,把王小二一副本钱,都吃在秦琼肚里了。王小二的店,原是公文下处,官不在家,没人来往,招牌灯笼都不挂出去。王小二在家中,与妻计较道:“娘子,秦客人是个退财白虎星。自从他进门,一个官就出门去了,几两银子本钱,都葬在他肚皮里了。昨日回家来吃些中饭,菜蔬不中用,就捶盘掷盏起来。我要开口问他取几两银子,你又时常埋怨我不会说话,把客人都恶失到别人家去了。如今到是你开口问他要几两银子;女人家的说话就重些,他也担待得了。”王小二的妻柳氏,最是贤能,对丈夫道:“你不要开口。入门休问荣枯事,观着容颜便得知。看秦爷也不是少饭钱的人。是我们潞州人,或者少得银子。他是山东人,等官回来,领了批文,少不得算还你店帐。”
又捱了两日难过了,王小二只得自家开口。正直秦叔宝来家吃中饭。小二不摆饭,自己送一钟暖茶到房内,走出内外,傍着窗边,对着叔宝陪笑道:“小的有句话说,怕秦爷见怪。”叔宝道:“我与你宾主之间,一句话怎么就怪起来。”小二道:“连日店中没生意,本钱短少,菜蔬都是不敷的。意思要与秦爷预支几两银子儿用用,不知使得也使不得?”叔宝道:“这是正理,怎么要你这等虚心下气?是我忽略了,不曾取银子与你,不然那里有这长本钱供给得我来?你跟我进房去,取银子与你。”王小二连声答应,欢天喜地,做两步走进房里。叔宝床头取皮挂箱开了,伸手进去拿银子,一只手就像泰山压住的一般,再拔不出了。正是:
床头黄金尽,壮士无颜色。
叔宝心中暗道:“富贵不离其身,这句话原不差的。如今几两盘费银子,一时失记,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,却怎么处?”叔宝的银子,为何被樊建威带去了呢?秦叔宝、樊建威两人,都是齐州公门豪杰;点他二人解四名军犯,往泽州潞州充伍。那时解军盘费银两,出在本州库吏人手的,晓得他二人平素交厚,又是同路差使。二来又图天平法码讨些便宜,一处给发下来,放在樊建威身边用。长安又耽搁了两日;及至关外,忽忽的分路。他两个都不是寻常的小人,把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的。行李文书件色分开,只有银子不曾分开,故此盘费银两,都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。连秦叔宝还只道在自己身边一般,总是两个忘形之极,不分你我,有这等事体出来。一时许了王小二饭银,没有得还的,好生局促!一个脸登时胀红了。那王小二见叔宝只管在挂箱内摸,心上也有些疑惑:‘不知还是多在里头,要拣成块头与我?不知还是少在里头,只管摸了去?”不知此时叔宝实难区处。毕竟如何回答王小二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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